陈女士蜷在椅子上,像一株被风霜压弯的植物。
我刚走近,她肩膀一颤,泪水无声滑落:“他们又要来电话了……像掐着点儿的刑讯,我喘不过气。”
陈女士口中的“他们”,是父母无孔不入的“关切”——从吃什么药到穿什么衣服,处处皆是绳索......
更深的痛楚源于生病后带来的体重剧增,镜子中陌生的轮廓让她很难接受这一切。她曾用指甲狠狠抓挠手臂,试图划开那层不似自己的皮囊。
这次,她抬起头,眼中是灼烧的火焰:“你知道吗?他们在我心里……就是一块带刺的石头,又冷又硬,刺得我日夜流血!”
这“带刺的石头”,便是陈女士将“问题外化”的第一步。
我坐到她身边,轻声问:“这块石头……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?”继续引导她具体化这个“石头”。
她怔了怔,指尖下意识在空气中描摹:“灰扑扑的,冰冷……刺又尖又密,顶在心窝上,一动就疼。”
一旦具象化,它便成了一个可以观察、对话甚至挑战的“他者”,而非命运本身,这减轻了她的自责(将问题自我归因)。
“那这些刺,都代表着什么?”我继续叩问,这是解构问题的过程。
“是控制!是不信任!”她声音拔高,眼泪奔涌。
“他们觉得我疯了,笨了,离了他们活不下去!连吃药胖了都成了我不够努力的罪证!”她的愤怒指向了这块带刺的“石头”。
“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失控?”我继续追问,陪她一起探寻背后的原因。
她沉默良久,眼中的愤怒渐弱,掺进一丝茫然:
“……怕我出事?怕担责任?还是……怕别人眼光?”这追问如凿子,第一次凿开了石头坚硬的表面——她开始看见刺猬般包裹在尖刺之下,或许也有父母的惊惶与焦虑。
【解构】让她开始看到单一叙事(他人纯粹恶意控制)之外,问题的复杂性和多面性。
我凝视着她:“吃药这件事,是他们的选择,还是你自己的?”
她猛地抬眼:“是我!是我自己要稳定,要清醒!”
这话语冲口而出,仿佛一股力量破土而出——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,自己并非全然被动,在混沌中依然保有选择权。
“所以这药,是你为自己选的武器,对吗?”
我进一步将这行动的意义还给她,帮助她强化自身的主体性和能动性,使她重新定义吃药这件事(从被迫到主动)。
她用力点头,眼中依稀有了微光。
我拿起桌上的笔记本:“如果,我们试试,一点点把这大石头研碎,你觉得第一步可以做什么?”
她思索片刻,目光落在本子上:“……记下来?把每一次石头压过来的感觉,每一次我扛住了没被压垮的时候……都写下来?”
她提出了一个见证和记录自己抗争过程的仪式。
“好主意,”我递过本子,“这是你的碎石记,”见证她新发现的“例外”和力量感。
后来几周,陈女士的“碎石记”成为重要的治疗记录本。她记录下父母“充满掌控”的电话,也写下自己放下听筒后做的深呼吸;写下服药后的感受,也写开始在院中散步......
“石头”并未消失,但“碎石记”让她清晰地看到自己并非毫无还手之力——每一次记录,都是一次对旧叙事的解构和对新故事的重构。
一天午后,她主动坐到我面前,神情是许久未见的平静。她翻开本子:“护士,你看,昨天他们来探视……我还是紧张,但没哭。”
她顿了顿,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:“我好像……真的在磨那块石头了。”这是她对自己改变新叙事的初步认同。
变化悄然发生。铃声不再让她惊惶;面对镜中倒影,她开始尝试温和对话。当父母再来时,她甚至主动谈及自己的稳定作息。母亲惊讶地望向女儿,如同重新认识一个灵魂。
外在关系的松动,源于内在叙事的改变。
最后一次见她,她正专注描摹窗外的绿植,笔触安宁。她告诉我,父母的叮咛似乎少了些棱角。
她抬头,眼中浮起清浅光芒:“那块石头还在……但碎成了粉末,我想试试......”
她声音轻而坚定,“看看能不能用这粉末……种点新的东西出来。”此刻的她已开始主动构建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。
凝望她沉静的侧影,我仿佛看见那曾深嵌血肉的狰狞石块,已在日复一日的叙事对话与行动见证中化为细渣。
【叙事护理】并非消除问题,而是通过外化、解构、寻找例外、见证和重构,帮助患者从问题的压迫性叙事中挣脱,找回被掩盖的自我力量和人生主导权。
粉末虽轻,却不再伤人,
它们渗入生命的土壤,隐隐散发出养分般的微光
——那是新故事萌芽的迹象!
痛苦消解的核心,
在于重新成为自己生命意义的作者。
(来源:成都市温江区第三人民医院女性精神科 冯 浩)